『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思念你。』
一天晚上,看到阿嬤獨自在暗暗的客廳掉眼淚。
五年前開始,阿嬤因為罹患阿茲罕默症,記性變得很差,剛吃過晚飯會以為還沒吃,記不住人的臉。
因為要照顧阿嬤的關係,便從雲林將阿嬤接回家裡一起住。而阿嬤最常問的問題就是問媽媽:拎爸爸去督位?
阿公早在四年前便去逝了,但家人沒有讓阿嬤知道這個消息,怕他會因此傷心過度而身體無法承受。
而也因為阿茲罕默症的關係,嘗試告訴過她阿公去逝,在五分鐘的痛哭流涕後,阿嬤又會忘記。
所以大家只好每次都編了不一樣的謊言給阿嬤。
『阿公去廟口看戲了。』
『阿公沒趕上火車。』
『阿公出國了。』
『阿公今天住朋友家。』
聽到阿公沒有回家的消息,阿嬤總是很生氣,嘴巴念念有詞,『幾歲了還一直出去玩』阿嬤抱怨著。
而這天,在問了媽媽:拎爸爸去督位? 之後
我看到阿嬤獨自坐在客廳掉眼淚。
我走近,燈是暗的。阿嬤坐在沙發上頭低低,無聲哭泣。
我突然覺得,會不會阿嬤早就知道阿公不在的事實,在症狀緩解的片刻,阿嬤其實比誰都清楚,阿公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
我靜靜的在暗暗的客廳陪伴了阿嬤幾分鐘,在隔了他一公尺處寫了這首歌。
因為他過了五分鐘就忘記了,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幫他寫下來,寫下對阿公的思念。
『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思念你。』
在可以愛的時候用盡全力的愛,在不能愛的時候用盡全力去思念。
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瑣事,回想起來都是最珍貴樸實的寶藏。
而在前些日子很巧地,看到張曼娟老師的書『自成一派』。是好友姿姿贈送給我閱讀。
書本裡講的都是曼娟老師照顧年邁的家人的心得分享與相處點滴,我突然對老師肅然起敬,台灣真的太少這種書了(或只是我沒有發現),媒體總是在強調醜聞,數字,舞弊,但其實大家需要的是更多這種關於愛的資訊,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陪伴照顧著父母,媒體應該要善用他們廣大的力量,渲染這種精神,讓照顧父母的人得到尊重與佩服,進而去影響更多的人。
由於太感動了,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讓我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向曼娟老師致意,謝謝他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有美好。
曼娟老師您好
今天早晨讀了您的「自成一派」,這是朋友前幾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喜歡您文字的溫度及真誠。
想起了在去年過世的阿嬤,在過世前罹患了阿茲罕默症,常常忘東忘記,您書中講到的「你是誰?」「為什麼沒讓我吃飯?」的這些對話,都曾經在我面前上演,感到心有戚戚焉。
老實說我從小就不是很喜歡阿嬤,因為他常常對我口出惡言,重男輕女的她,說女生就是要洗碗做工作,領紅包時孫女就是要排在孫子後面。因為小時候成績比較差的關係,她常常會說我:「無效(台語)」。
記得921大地震時,爸媽剛好出國,請阿嬤來台北的家裡照顧我們,那天夜晚搖得劇烈,我在床上熟睡,他已經把弟弟抱在懷中躲在桌子底下,遠遠地叫我:「快起床,去躲起來」那一幕我深深感受到自己不被喜愛,之後也更與她疏遠。
在她年老罹病時,她的三個兒子都各自有自己的苦衷及理由所以不願將她接回家裡照顧,只有我媽媽願意把她接到家裡請外籍看護照顧並一起居住。 有時她每過五分鐘會問我一次:「你阿公呢?」也常常問媽媽:「你爸爸呢?」
阿公已經過世三年了,為了不讓阿嬤太傷心,我們總是會騙她:「阿公出國啦」「阿公去找朋友啦」「阿公在外面過夜今天不回家」「阿公沒趕上火車」「阿公再三天就回來啦」諸如此類的話語。
有天下午他又問我:「你阿公呢?」我說他出去了,可能是有些生氣阿公又不在,她在我離開後用我聽得到的音量說:「真正無效,那麼大了還不去找工作,靠爸媽吃穿,一輩子撿角。」
雖然她說的不是事實,我只是工作的時間與大家不一樣,但我還是很氣,氣她嘴巴無口德,仗著自己是長輩就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過了五分鐘,當她又再次問我:
「你阿公呢?」
我說:「他死了!他很早以前就死了」
阿嬤:「你騙人,他怎麼會死,你怎麼可以亂說,說你阿公死」她氣急敗壞的音量大聲起來。
我感到有些愧疚,但過了五分鐘,她又再次問我:「你阿公呢?」
有天夜裡,我見他坐在無人的客廳,一動也不動,我上前查看,發現阿嬤正在哭泣,不過那哭泣是無聲的,沒有啜泣聲的。 阿嬤是不是有時候其實是清醒的,還是她其實就知道阿公早就過世了只是無法接受,又或者她一直在清醒與忘記之間遊走,經歷著痛苦輪迴。
我坐在與她隔著一條走道的位置,寫了這首歌詞。
https://streetvoice.com/AnnieTaco/songs/677918/
在蓋棺前,葬儀社的人說:「還有什麼話要對阿嬤說的,現在快點說,阿嬤要走了」我走到她耳邊,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她終於可以脫離失去記憶的輪迴,與阿公團圓。我認為活著反而是她的地獄。我希望她可以在天上無憂無慮地飛翔,不用忍受病痛。
我看了老師的書才知道,原來照顧可以是快樂的氛圍,只要同心協力用對方法。看到書中的照顧者與被照顧者和樂融融,一起在公園漫步,也是我一直嚮往的畫面。樸實簡單,為日常小事感到快樂。
老師謝謝妳,讓我知道不只在電影中,原來真實的世界中也有家庭可以這麼做。 我會繼續支持老師的作品,並分享給更多人知道,照顧者與被照顧者都需要大家更多的關心,因為每個人將來都會成為照顧者並與被照顧者。如果大家更了解這件事,就不會因為太懼怕而逃避。我期許自己未來也可以成為像老師書中的照顧者,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及心靈,用開放及溫暖的心胸來對待被照顧者。
謝謝老師願意閱讀我的文字,或許是因為對阿嬤說了傷害她的話,又不知道哪裡可以懺悔,才臨時起意將這段故事打下來與老師分享。希望不會打擾到老師。
祝 快樂
Annie
當我寫完給TACO譜曲的時候,TACO說:『你是不是沒有跟阿嬤很親近,因為我在你的歌詞中看到的,都是旁人的視角,你只是靜靜地在旁邊看著一切發生。』
當TACO講出來前,我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情,當我靜靜回想,就如信上所說,我心裡對於阿嬤的芥蒂,還是默默地影響著我。